纪春生提示您:看后求收藏(话本小说网网isi173.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当小草得意的邀请他去自家歇脚的时候, 戚凡没有想过, 她所说的家,会是一幢用土墙垒成的摇摇欲坠的危房。
当小草一边轻巧的在石子路上跳跃, 一边向他讲述自己名字的来历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 她真的是一棵草——一棵无依无靠、无人知道的小草。
李家沟坐落在一个贫瘠的半山腰上,这里的人们靠山吃山, 祖祖辈辈都依托着那一亩三分地而生存,直到许多年前的一天,第一个富有闯荡精神的李家沟人跨越重山去到了山外。几年以后, 山外打工者带回来的财富惊呆了这个穷困的村子, 短短几年里, 村里能出力的年轻人全都出去了。
那时,小草刚生下来, 她的身体很弱, 小草的爸爸不舍得离开她, 就没有跟着同村的人出去打工。可是土地里能刨出来的东西始终有限, 没有出去的人只能挨穷受苦,一年后, 受不了贫富差距的小草妈妈跟着村里的另一个年轻人走了。妈妈走后,小草的爸爸受了刺激, 终于狠下心来把小草交给奶奶,也出去打工了。每年出去打工的年轻人那么多,偏偏小草的爸爸运气不好, 工地上一根钢筋从天而降,轻而易举的就要了他的命。
自此,小草就成了孤儿。
小草是那种,如果她不主动说,你怎么也无法想像她会是孤儿的孤儿——因为她太开朗了。
十几分钟的路程,她不仅轻轻松松的讲完了自己的故事,也没忘记打听戚凡的来历。戚凡老实的说自己来找人,她便叽叽喳喳地缠着他问:“小凡哥哥,你要来找什么人?”
“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那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我每天都要去镇上来回,你要找的人,我一定知道在哪里。”
这本就是戚凡跟着她来的目的,可是还不待他问,眼前的危房里突然传出几声沙哑而浑浊的咳嗽,听到咳嗽声后,小草脸上的轻松和童真便立即消散,一脸紧张的朝着屋内奔了过去。
屋檐上的雨水还在淅淅沥沥的下落,戚凡呆呆的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屋里传来各种叮叮当当的声音、小草的跑动声,还有一种褥湿的气息,那气息里混杂着一种淡淡的药味。
基于从小的教养,戚凡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走进去,从而未经允许的窥见到小草的生活。他站在那里,猛的想起来,曾经有一次他对温青玩笑说,做了鉴定师之后他更加肯定的相信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不管你是富商显贵还是平头百姓,伴侣一样会出轨,出轨了一样会撕逼,咬起来谁也不比谁好看。
没想到温青却叹了口气说:“做入殓师越久,我却发现,或许生老病死也分三六九等。”
或许她是对的。他不知道干什么好,就在那屋檐下又想了一会儿温青。
二十分钟后,小草跑回了他的跟前,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恢复了,探着脑袋问他:“小凡哥哥,名字。”
她问得如此直接,小脑袋里装的全是智商。戚凡回过神来:“你们村有没有一个叫李婷的人,她住在哪?”
听到这个名字后小草突然变得有些不高兴,她胡乱给他指了个方向,说:“你从这条路一直走,看到一头大黑牛在吃草就往右拐,然后你看到的第三户就是。”
戚凡点点头,转身欲走,听见小草问:“小凡哥哥,你一会儿会回来吃饭吗?我要开始做饭了。”
他刚在犹豫,小草又马上补充说:“去镇上的车一天只有两趟,没车了。”
感觉上,他被这棵小草很有义气的收留了。
于是,他放下了背包,承诺去去就回。
李家沟呈一个狭长的形状盘在半山腰上,因为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守的村民不多,戚凡一路走过去,引发了不少围观。他虽然知道怎么走,但是面对热心的大妈大姐们一遍一遍问“小伙子去哪儿”的时候,仍然每次都会礼节性的问一次路。
而每听到“李婷”这个名字的时候,围观群众们的反应也都不太好。碰上多嘴的大妈,就会在指完路后加上一句:“找李婷做啥子?没结婚就和别人乱搞,真下贱!”“死皮赖脸的带了个城里男人回来,人家怕是还看不起她哟!”
李婷这个名字对于戚凡来说只是一个寻找温青途中的路标而已,工作中见惯了人性,他对她和董志的事情没有任何的评价,但这样一路听过去,反而令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唏嘘感。
小草意识流式的指路很明确,见了大黑牛后右拐,戚凡毫不费力的找到了李婷家。他甚至不需要向路人确认,老远就听到了董志的吼声。
“你这做的什么?一点味道都没有!妈的,网也没有,信号也不好,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睡觉,床跟铁板一样硬,吃两口东西你还做得这么难吃,你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他妈的再也不会来了!你哭什么?我打的就是你,要不是你我会被他们逼成这样?我会被逼到这个山沟沟里的破地方?等风头过了我就回北京去,你再哭,你他妈爱去哪去哪!”
混杂在骂声里那抽抽噎噎而又刻意压抑的哭声,应该就是李婷。
向着声音的来处走过去,屋子的大门敞开,这一次戚凡完全没有在意教养的事情,抬起腿便跨进了这座家徒四壁的低矮平房。房子里有三间内室,其中的两室甚至没有门。
戚凡径直走到那唯一的卧室房门前,迅捷抬手,梆梆梆,敲了起来。
“谁?”室内传出李婷的询问。
“我找董志。”戚凡回答说。
咣当一声,坐在床边的董志连手里的碗都吓掉了,显然他听出了这个声音的来历。
梆梆梆,又敲了三声。
李婷小心翼翼的用眼神询问董志,而董志面色青白,额头上早就起了汗。
梆!梆!梆!
“你再不开门的话我就踹门了”,戚凡的耐心用尽,淡淡出声:“如果我踹开门,你不在里面,我听见你说你要等风头过后回北京。”
效果立竿见影,董志马上亲自给他开了门。紧接着,开门之后,董志做出了一个惊悚的动作,不待戚凡反应便一头跪倒在地。
以头抢地,其声呜呜然。
“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出轨,不应该冷落芸芸!我是禽兽,我是混蛋,我猪狗不如,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保证从你们的眼前消失,只要你们放过我!”
连磕了好几个头,他才悄悄观察戚凡的反应,而戚凡没有反应。
董志的心中又惊又惧,余光注意到缩手缩脚站在一旁的李婷,他的心中来了主意,立马拿手指指过去:“是她!都是她!是她勾引我的!我是爱芸芸的,如果不爱她,我怎么会向她求婚?我怎么会和她结婚?都是她!是这个贱女人勾引我!是她刺激了芸芸,如果没有她芸芸也不会死,怨有头债有主,你们找她吧!只要你们放过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李婷的泪水夺眶而出,却始终低着头,她不敢看戚凡,也不敢哭出声。
说实话,这场戏看得戚凡眼睛疼。
“关我什么事?”他不咸不淡的开口。
是啊,关他什么事?他是温青的男朋友,和孙芸芸总共没见过几次面,董志求放过也不至于求到他的头上。戚凡在孙芸芸的葬礼之后没再见董志一面,可董志就是觉得自己被逼到无法立足的事情和他有关。就算不和他有关,也和那伙孙芸芸的前同事们有关。那个逼走他的力量一夜之间就挖出了他多年以来从客户那里吃回扣的各种证据,还让公司不由分说将这件事闹上了法庭,除了戚凡之外谁还有这么大的能量?
但难道真的和他无关?董志的心里还是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就站了起来。
“你……你什么意思?”董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才说话。
戚凡冷眼向他扫来:“你是禽兽的事,关我什么事?”
董志的腿一软,差点又跪了下去。
所以说,人不能做亏心事,亏心事做多了,人来敲门也会看成鬼,不管看见什么人,都像看见鬼一样的可怕。
戚凡不打算和他多说,直入主题问道:“我来找温青,她来过吗?”
“没、没有。”
“真的没来过?没出现在你面前?没联系你?”
“没、都没有……真没有。”
董志的内心抖成了筛子,不知道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戚凡会对他做出什么,或者下怎样的命令,可就在他说完“真没有”这三个字的之后,戚凡突然头也不回的走了。
董志是哪棵葱?李婷又是谁?他对他们的破事一丁点的兴趣都没有。
风又起了,可能晚上还有一场雨,董志和李婷呆站在原地,好半天都没有动。
几分钟后,戚凡高一脚低一脚的走在那小石子铺成的路上,他的心里居然很平静。或许他本身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世界之大,温青既然消失了三个月都没被他找到,又岂是那么容易就找得到的。
到现在他还是想不通温青为什么会选择突然消失,其实她并不是没有给他留东西,那天他回家的时候,家里的餐桌上摆着一个杯子,那个杯子是很久以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他随便买来送给温青的,据说还是件古董。他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对此并无研究,只想投其所好让她开心。他还记得这杯子本来是有一对的,其中一个被他摔碎了,在一个壮汉脸上砸了一个坑,那个情景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爽快。
温青就这么消失了,一点理由都不给他。凭良心说,他认为温青这件事做得不厚道。可就算全世界都在怪温青不辞而别抛弃了他,他也不能这么说,他之所以能被她抛弃,那还是因为他心甘情愿,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把她找回来再说。
高一脚,低一脚,尽管每一脚他都尽量踩在小石头上,鞋子还是免不了沾上了一些泥。他想,如果他在这个地方生活一个月,那得多有意思?要么他的洁癖被治好了,要么他看不下去把自己戳瞎了。
有心情可以对自己开玩笑,这更加证明了他的内心很平静。
“小凡哥哥!”
小草在不远处冲着他叫,咧着嘴,眼睛弯弯的,黑乎乎的小手臂在空中甩。某一个瞬间,他有种看到小时候的戚墨的感觉。他不是一个受小孩欢迎的人,在他还是小孩的时候就是这样。从小到大,只有戚墨一个小孩会天天围着他转,现在还有这棵小草。
他跟着小草回了家,小草把他领到厨房里脏兮兮的小木桌前坐下,端上来一碗面。清汤白水,没什么味道,这就是她做的饭。
小草自己也盛了一小碗,坐在他的跟前吃,她埋着头,呼呼啦啦吃得很快,看样子很开心。
眼睛在那黑亮的桌面、灰扑扑的大碗以及变色的筷子上扫了一个周圈,戚凡什么话也没说,拿起筷子认真吃起了面,吃了几口,他发现碗底打了个鸡蛋。他有些惊讶,装作不经意看了看小草的碗里,显然这个鸡蛋是只为他准备的。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是不知道该说哪一句。这时小草已经把自己碗里的汤都喝光了,她抬起头来问他:“小凡哥哥,那个对你重要的人,是李婷吗?”
他愕然:“当然不是。”
小草粲然一笑,明显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然后她转身蹦出去,从刚刚传出咳嗽声的房间里收出来一个碗。小草没有提过那房里子躺着的人,除此之外,这间危房一般的小土屋里再没有其它人,一切的生活起居居然都是由这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在打理。
他们吃完了饭,外面的雨再次下大了,于是小草把家里唯一的一张板凳搬过来给戚凡,自己坐在门坎上,两个人对着屋外的雨帘聊天。
此刻的场景是戚凡的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在这个无逻辑的旅程中,他唯一的收获是这样一个无逻辑的朋友。这们像一对无话不谈的老朋友一样聊天,甚至忽略了年龄差,到这时他才知道白天为什么会在大巴车上以那样的方式遇见小草,因为小草每天都要逃票去镇上卖花,赚了钱再逃票回来。
生活虽然艰苦,她还挺有本事。
解除了心中的疑惑,他把发问的权利交给小草,他本以为小草会问他一些关于山外生活的问题,可是她没有。
她拖着腮想了一会儿,问道:“小凡哥哥,下雨的时候你会特别想什么人吗?一下雨我就会想我奶奶。”
“会。”
何止是下雨的时候想,天晴天阴,他都想。
他以为小草会继续问这个人是谁,却又听见她不按常理出牌:“那我们一起想一会儿吧,以前都是我一个人想。”
他们一起,在雨中想人。
恍惚中,戚凡想起了戚三叔去世的时候,他在东平殡仪馆为他守灵的那个晚上。那天晚上他特别的难过,又不愿意在人前表现出脆弱的那一面,于是就躲到了一个他以为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抽烟,结果温青却出现了。
那时候温青对于他只是一个偶然见过几次面的小姑娘而已,他点起了烟,本意是想让她知趣的走开,把空间留给他,可是她突然对他说:“你能陪我说说话吗?我今天有些伤心。”
伤心的是他,她却以自己伤心为名来要求他陪她说话,或许就在那一刻,他心里的防线一下子决堤了。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唯一的区别是温青抛下他消失了。
晚上,小草把她的小房间让给了戚凡睡,自己则钻进了那间时不时有咳嗽声传出的屋子。躺在那张又硬又凉的小破床上,戚凡辗转难眠,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他起身从随身的背包里摸出了一样东西,正是他送给温青、温青又归还给他的那个杯子。
说来惭悔,他一直带在身上,就像个恋物的变态一样。
他把杯子捂在怀里,想了又想,这次的推断错了,那么温青到底在哪里。想了又想,终于才睡着。
在那冰凉的雨声里,日升月落,一个夜晚过去了。
鸡叫了好多声,戚凡一身酸痛的从小床上醒来,坐起身,看见他睡前放在床头的杯子里接了满满的一杯水。再看,床角处的褥子也湿了一块,床边地上,甚至积了一个小小的水坑。
他将一个仰头的姿势维持了半分钟,有些不可思议的笑了——这房顶究竟破了多少个洞?
听见戚凡起床,小草开开心心地跑去厨房做饭了。他简单用水洗了脸,自己熟门熟路的走了出去,从昨天热心指路的村民家借回了一把梯子。
他从书里读到过,有一门似乎人人都会的民间手艺叫做“补房顶”,他在房顶边上趴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无师自通。
小草是很舍不得他走的,但是他们都明白,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下。出李家沟的车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上午的车十点就要发车,补房顶的时候戚凡便听到那间屋子里的咳嗽声有加重的趋势,因此小草决定今天暂停一天不去镇上卖花,她在自家的门口送别了戚凡。
戚凡一个人沿着小石子路走回了前一天下大巴车的地方,同一个师傅,同一辆车,就好像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一路,他到底是徒劳无功。
他上了车,今天连第二个乘客都没有,只有他要出李家沟,师傅抽烟的习惯还是没有改,背靠着车门,一根又一根。
十点过去五分钟后,戚凡带着疑惑的心情下车问了问师傅什么时候发车。师傅脾气很好,看着他说:“小伙子,再等等,我等个人。”
又过了五分钟,戚凡突然福至心灵,他问师傅说:“您是不是在等一个小姑娘?”
师傅一怔,点头。
“她今天不去镇上了。”
就这样,只有一个乘客的大巴车发车了。
依然在那曲折的山路上蛇行,戚凡的感受却不像来时那样难受。从小到大,他和他所有的伙伴,没有人吃过哪怕一丁点的苦,他能看到这个世界上更多的维度,不论怎样都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走的时候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现金都塞在了床单下面,只留下一张大巴车的车票钱,他还留下了一张写着自己手机号的字条,或许他能够力所能及的为他的新朋友做些什么。